➣ 那晚陡然失控的情勢,隨著他的左手離開費茲捷勒的臉之後,又漸漸沉寂。能讓他粉身碎骨的漩渦再次隱身在暗潮之下。雨漸漸停了,他卻沒有再闔上雙眼。 高德烈夫盯著頭頂上,站起來就能碰到的房頂發呆了一整晚。他畢竟不是那種會停下來捫心自問,然後將自己逼入絕境的人。他能算,但更多的時候他是全然直覺的生物。 這不表示他不去想。 只是在他的人生中,有很多答案早已經被揭示。被世俗的價值,被他的出身,被他與生俱來的性格。很多事他不需要想,事實上也不容得他有猶豫的餘裕。 潮濕的清晨亮得晚,他終究還是在天空泛起魚肚白的時候閉上眼,然後在清晨徹底降臨之前起身離開了寢室。 「岡薩雷斯,醫療班那裡送來一份文件需要你的──」行政組的同僚拿著一份文件從辦公室外走了進來,他來到高德烈夫面前,正要將文件轉向他時卻突然收住了話頭,高德烈夫一邊核算手上的公文,一邊伸出手,等了半天卻沒等到東西,他於是抬起頭,左手往前遞了一點,從發愣的同僚手上抽走那份文件。「發什麼呆?」 「哦。」對方小半會兒後才回神,將已經空下來的手收回來,稍微俯下身,半是探就半是不解地打量起高德烈夫的臉──這讓他甚至沒能注意到高德烈夫又濫用私權,當著他的面筆一揮,給軍團採購了一整個月份的青豆湯罐頭。 「我就說你看起來怎麼這麼──你沒在笑。岡薩雷斯,為什麼?」不知不覺間付出了要再度面對青豆整整一個月的代價,同僚終於從他的臉上總結出了讓人在意的部分,高德烈夫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算不上笑地哼了一聲,「管得還挺寬是吧,姑娘?很有空?這麼能琢磨,不如關心關心下個季度的預算,有幾個項目砍不下來,我看不如你就想辦法給抹了吧?或者你能弄出這筆錢當然也是──」 離他近的幾個年輕的行政組紛紛規矩地回到座位,一眼看過去甚至看不出剛剛到底是誰在走動,誰又始終坐在位子上。即使真相是這些人上一刻都不在位子上,眼下他們也安分勤勉地像是從未離開過座位一般。 高德烈夫也不意外,轉手就將案子又給壓了,嘴角剛拉起些許的弧度又給掉了回去。 他知道自己沒表情的時候看起來有點嚇人,和橫過他右眼的傷疤也多少脫不了干係。雖然說當兵的,平日裡也沒少見過缺胳膊少腿的,可人總還是視覺的動物。其實高德烈夫倒也不是他故意板著臉。目前正面臨的處境讓他每每停下來就出了神,想著想著就忘了要注意表情了。 說起來,也不算是什麼進退維谷的局面。 兩個男人之間加上一個吻,一局死棋。 如果他親的是個姑娘,他可以選擇去追逐這個姑娘的腳步,直到他能夠順理成章地將她摟在懷裡,光明正大地向另一個覬覦她美好的人宣示領地。或者他可以像個男人一樣讓這姑娘往他臉上扇一巴掌,然後承認自己只是一時熱血衝昏了頭,轉頭兩不相見。 如果他親的是個姑娘。 只可惜他永遠不會想要去親吻一個女人。高德烈夫已經不記得第一次對同性產生生理衝動時是什麼樣的心情了。但他記得,從那之後,直到他完全放棄並接受自己的性向前,他嘗試過很多女人。柔軟的身體,帶著甜蜜的香氣,還有帶著口紅的吻。除了讓他徹底確定此路不通以外,高德烈夫沒有從這些姑娘身上得到什麼收穫。 從那一天起,他就知道喜歡男人不是一個無解的難題,而是一條根本沒有留給他轉圜餘地的單行道。 他發現自己別無選擇,只能坦然接受。 但他沒有想過──他沒有想過福爾考什會是這麼個反應。那麼,平靜。 事實上,只要福爾考什睜眼後的第一件事不是賞他一拳,就都出乎他的意料。 ──果然是個老實人嗎? 高德烈夫的腦海瞬間閃過他遷就兩人相銬的手而艱難地改用左手寫字的模樣,還有他老實地在醫療紀錄上寫下自己作案紀錄的事的認真勁兒,有一瞬間幾乎要微笑起來。 只是那個弧度又慢慢地,慢慢地放了下去。 他並不是一整天都沉浸在這個問題裡。更多時候他甚至忘了這件事,專注於處理桌面上始終消不下去的公文,來得永遠比去的多,能直接蓋了章了事的永遠比直接蓋了會出事的少。他已經足夠有經驗,不會讓私人的反應影響他手上的公事。 從軍十幾年,在行政組一待就是八年,永無止境的文書作業儼然已經成為他生活的重心。他覺得這很好,人生走到他這一步,也差不多該脫離愛情的傳說了。十幾歲的小夥子有一顆神話時代的靈魂,和滿腔隨時可以用來宣示勇氣的熱血,然而他們的翅膀終究會慢慢融化,最後落到地面,真正用雙腳走上下一段路途。 可他想,他大約還是放下得比旁人早得多。 ──他不知道兩個男人還能有什麼選擇。如果他想,大可以潛進那些深巷中的酒吧,和他的同類一樣獻身那個狹窄、晦暗的圈子裡。那裡多著是和他一樣的人,整天渾渾噩噩地飲酒作樂,關起門來逃避門外的眼光,一邊哀悼自己的秘密,一邊放任自己墮落於菸酒和性愛的夢境。 好像因為一個無法選擇的天性,自我放逐只不過是剛剛好而已。然而總有一天他們都會離開,帶著滿身的傷痕和另一個不知情的女人結婚,創造更多可以用來下酒的不幸。 只可惜他沒有那麼多情,他沒有辦法放任自己在沼澤裡濕了又乾,乾了又濕,狼狽得像是剛出生的嬰兒。 雷蒙,他的小弟弟曾說,你太清醒,這也不見得是一件好事。 ──那時候的他就像現在一樣,覺得他的小弟弟還是太傻白甜。清醒是件好事,看得透了,就不會為了一些求而不得的奢望踏進沒底的泥沼。 也省得給自己和讓他動心的人沾得一身甩不乾淨的腥。 高德烈夫結束了手上的工作,將今天必須離開行政組的公文通通送了出去,隨後站起身,拿起了在桌角壓了一整天的換寢申請書。 他回了寢室。 大福爾考什的性格他算不上摸得全透,他並不確定對方到底是會當作沒這回事,還是只是沒找到機會發作他。依照他老實成那樣子,大概是不至於搞得整個軍團皆知,要是他反應這麼激烈,也不能在被親了以後能心平氣和地跟他說上一句晚安──但就當作沒這回事?他做不到。與其逃避似地一天拖過一天,留下一個懸而未決的未爆彈,高德烈夫更傾向讓事情在他手裡早點揭開,早點解決。 換寢申請他已經先蓋了印,只要福爾考什想,他今天簽上自己的名字,明天就能換個寢室。 走進空無一人的寢室,高德烈夫將手中的空白申請書往桌上一放,把自己的椅子轉了面向門口坐了下來,他靠在有點嗑背的木頭椅背上,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單手捂著臉。一絲低沉的乾笑從他的指縫中溢出。他到現在都沒弄明白,昨晚上怎麼就──就腦子一空,什麼都顧不上了。 高德烈夫的手慢慢滑下他的臉,上面看不出任何笑過的痕跡。 在他要面對的人回到寢室前,大約還有一點時間,能讓他喘口氣。 屋裡的窗開著,風帶著水氣。 但他只覺得快要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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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果。in 楔洛斯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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