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這裡幹什麼?」 熟悉的聲音穿過了酒吧裡糜爛的音樂。雷蒙還來不及回頭,就被一隻手直接從吧檯的高腳椅上拎了起來。 「......嗨,老哥。」 「說話。」高德烈夫鬆開右手,看著自己的弟弟踉蹌了一下,但他很快站穩了,拉了一下被扯歪的領口,雷蒙,他的小弟弟朝他露出了一個帶虎牙的笑臉,高德烈夫的臉上卻沒有出現任何以往他看見這表情時會有的反應。雷蒙看著他面無表情的大哥,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個雨夜──黑傘,細雨,淡淡的百合香。彷彿那個已經死去的岡薩雷斯大少爺又回來了。 「說話,小子。你不會想讓我重複第三次的。」 雷蒙面對著他哥,往高腳椅上坐了回去,離他們近些的人都放緩了動作,包括酒保。有些似乎是在注意這邊的動靜,而大部分的人卻依然沉浸在靡麗而粘稠的空氣裡。雷蒙環顧四週,比起尋常酒吧更加昏暗的環境,一些偏僻的角落甚至根本看不見。然而那股揮之不去的糜爛氣息卻怎麼也壓不住。 他嘆了一口氣,笑容從那張鮮明的臉上垮了下去。 「我只是──試著想多了解你一點而已,哥。」 岡薩雷斯的么子撩開眼皮覦了他老哥一眼,一雙眼依然驚人地藍,昏黃的燈光僅僅給他的虹膜邊緣上了一圈銅綠的框。那雙從幼年時就從未蒙上陰影的藍天,在一定程度上軟化了高德烈夫的臉色。 直到雷蒙看見另一個穿著體面的男人從高德烈夫的背後靠近他們,他扣著錶,包裹在折線平整的西裝袖口底下的手搭上了高德烈夫的肩膀。「老天,好久不見了──沒想到還會在這裡看見你。」 隨著那隻體面的手掌在高德烈夫的肩膀上撫了一下,停在他只隔著襯衫領口的頸邊,飽含連雷蒙都難以忽視的暗示意味。雷蒙眼睜睜看著他老哥那隻無機質的雪灰色右眼張了開來,稍微軟化的神情徹底從他的雙眼裡褪了個一乾二淨。 那是他真正開始後悔把他老哥約到這個地方來的瞬間。 ➣ 鄧肯的酒吧裡,提前熄了燈。整間酒吧只留下吧檯的燈光,吧檯裡頭,高大的前征戰組沉默而平穩地調著酒,一點也不受面前兩兄弟間詭譎的氣氛影響。高德烈夫叼著黑色的菸,低頭點起了火。第一口淹沒了他的下半臉時,雷蒙掏走了那個長年被把玩得發亮的打火機。上頭沒有任何圖案,只有一圈一圈銀色的螺旋花紋,用拇指一蹭,有點麻手。 「下次最好不要讓我看見你出現在Gay吧。」 雷蒙磨蹭打火機的動作停了下來,乾笑了兩聲。他老哥說這種話的時候,後頭從來不會接上『否則我就』開頭的句式。 但是他就是從來沒敢伸手去捋獅子的鬃毛。 「你說你他媽是不是有病,了解你哥了解到Gay吧去?你怎麼不乾脆找個男妓睡一晚。等明天早上消息傳出去,你也不必繼承岡薩雷斯家了,安德莉亞剛好可以在老頭子的忌日哭死在他墳頭,也是便宜。」 知道他哥有點毛了,雷蒙也不敢頂他──說也奇怪,小時候他哥那張臉比現在還冷,他就敢撲上去扒在他腳上;現在他老哥像個人了,他只要臉一板,雷蒙就只有閉嘴的份兒。 「我有分寸。」雷蒙扯開了領口的釦子,他去酒吧的時候沒打領帶──雷蒙不是沒混過酒吧,在那種地方,越是衣著體面而講究的人反而容易惹上腥味兒,有些人就是會忍不住想追逐剝下理性外皮的快感。他吸了一口氣,一股淡奶油的氣味鑽進了岡薩雷斯小少爺刁鑽的鼻腔,「老哥你換菸了?」 高德烈夫含糊地嗯了一聲。果然不出他所料,雷蒙立刻興致勃勃地靠了過來,又被他一腳踹在高腳椅上踢開,這仍然無法讓他的小弟弟眼睛裡的光芒黯淡一絲半點,「你是不是給我找了個嫂子?你抽煙抽了這麼久,也沒見你換過牌子,而且還是這種──沒什麼辣味的。」 「這種淡菸你抽得慣?」看著雷蒙笑得露出了虎牙的臉,高德烈夫突然覺得右手有點癢。 「少囉唆,你是我老子嗎,管那麼多。」 得到他老哥粗魯的回應,雷蒙只是彈了彈舌根,這對他來說差不多就是默認的意思,就算不是,反正高德烈夫算是承認他心裡有人了。在他老哥腳邊死纏爛打這麼多年還沒被撕掉丟去回收,雷蒙對於懂得見好就收的原則簡直熟能生巧,他心滿意足地轉頭看向高德烈夫的前室友,這才跟酒吧主人打了個很遲的招呼,「好久不見,威爾森,給我來杯教父吧──我就不多花唇舌闡述我有多想念你的酒了。」 除了面相凶惡一點,整體還是十分正派的鄧肯點了點頭,冷不防地來了一句,「的確。畢竟你上個月才來這裡住了三天。」 既沒在喝水也沒抽煙的雷蒙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在酒吧裡。 高德烈夫抬著頭斜了他一眼,微微瞇起了左眼,「你自己跑到這裡來,卻沒跟我說?」 雷蒙盡可能地維持冷靜,「我已經成年了,總不用去哪裡都跟你報備吧?」 「是不用。」高德烈夫從吧檯裡拎出了伏特加,在他弟弟還沒呼完一整口氣的時候又補了一句,「只是你通常只有一種情況不會屁顛顛地跑來找我──當你在做些不能被我發現的事的時候。」 高德烈夫瞥了一眼他差點掉下椅子的弟弟,挑起了一邊眉毛,「給你個機會自己交代清楚。」 「......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我今天不是第一次去那個酒吧而已。」 高德烈夫嘆了一口氣,為自己一點都不感到意外這件事。「那不是什麼好地方,我比誰都清楚。」 「我看得出來。」雷蒙伸手接了鄧肯遞過來的寬底杯,教父的味道由威士忌和杏仁香甜酒組成,他喝了一口,「我只是想知道那個圈子的事。」 「所以你敢去Gay吧,卻不敢來問我。」 「老哥。」雷蒙轉向高德烈夫,岡薩雷斯的小兒子不笑的時候,他看起來極為認真,骨子裡帶著一股氣勢,並不輸他的父兄,「你是擔心我吃虧,還是不想我看見你以前的模樣?」 高德烈夫將臉轉開了。嘴上的菸被他扔進了酒杯,他卻直接拿酒瓶對口,一口就是半瓶。他放下酒瓶,玻璃底敲在厚實的木檯上,叩的一聲悶饗。「都有。」 「──都有。雷蒙。」高德烈夫雙手攏著酒瓶,側臉的輪廓看上去十分平靜,「我可以告訴你我以前玩兒得多兇,但是那沒有意義。」 他很早就發現那是一個沼澤。沒有人想往上爬,所有人都只想往下沉。他們行走在社會的邊緣,白天的時候披著一層殼,和女人調情,說笑。到了晚上,又紛紛回到那個陰暗的巢穴。社會是看不起他們。但是能讓一個人墮落的永遠只有自己。其他的一切不過都只是放棄的藉口罷了。 「離那個地方遠一點,雷蒙。那地方我摸透了,裡頭沒有什麼值得人陷進去的東西。」 雷蒙看著他哥,半晌,轉正身體喝了一口教父。「今天那個人是你的舊識?」 「算不上。睡過一晚。」 「咳!」 瞥了一眼抓著領子咳得幾乎要換不過氣的弟弟,高德烈夫嗤了一聲,「瞧你這沒出息的樣子,你不是想聽嗎,我不過是如你的願而已。省得你又往那些亂七八糟的地方鑽,火車也拉不住。」 雷蒙覺得他大概這輩子都得給他哥吃得死死的了。 他只能暗自在心理指望,總有一天他哥會遇到一個讓他栽得一敗塗地的人。 ──不久後的將來,岡薩雷斯家的小兒子,將會得意洋洋地讚美自己的真知灼見。 ➣ 是夜,高德烈夫不顧他弟弟的抗議,硬是把雷蒙塞進了車裡,讓人把這小麻煩打包回岡薩雷斯莊園。他被一通留言大半夜地叫到夜店區,事到如今無論他還回不回宿舍,總之一張補假條是跑不掉了。他索性告別了鄧肯,去了兩條街之外的一棟老公寓。 寡居的老房東太太已經睡了,高德烈夫拿出鑰匙轉開了老舊的鎖,走上三樓,放輕了進門的腳步。 「隊長。」 他的聲音在空曠的屋子裡被襯得清晰了起來。 略顯單調的單人套房裡,靠窗的椅子上坐了一個正在打盹的男人。五官長得挺正,眉心卻有一道像是刀刻的深痕,讓他看起來十分嚴肅,高大的身材窩在不算寬敞的椅子裡,顯得有幾分局促,但是他本人倒是已經習慣了似的,相當安穩。 聽見高德烈夫的聲音,男人張開了眼睛。他看清楚來人以後,皺起了眉頭,這本能的小動作讓人輕易就能得知他眉間深痕的成因。 「怎麼在這個時間來?」 「剛剛去處理了點私事,就順便過來一趟。」高德烈夫聳了聳肩膀,隨手抓過一張椅子,對著他的老隊長坐了下來,他抬頭看著對方的眼神很輕,卻也很仔細,「最近怎麼樣?」 「老樣子,能多一天也算賺了。」男人的態度倒是豁達,他有一副十分好的軀體,和肅穆的面容,但是這一切都看得出病根纏身的痕跡,這也讓他看起來比起實際年齡更加蒼老,只有幾個細節還能看見當初他們剛認識時,對方正當盛年的影子。高德烈夫看著男人熟悉又陌生的臉孔,漸漸出了神。 ──他們年輕的時候遠遠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當年他被老岡薩雷斯扔到軍團的時候不過十七歲。高德烈夫走得豁達,又有誰能說他心裡沒有幾分自暴自棄?他只是不想再當一頭被岡薩雷斯圈養的羊。他的母親死了,岡薩雷斯夫人換了人當,就好像書房角落那名貴而不重要的花瓶裡隨著季節的遷移而換了一種花一樣理所當然;他的父親送走他不需要任何一句話,整個老宅裡,最掛念他的竟然是那個將來注定要取代他拿走岡薩雷斯家一切的小鬼。 他只是不知道自己還能怎麼指望岡薩雷斯。 也許從他的母親被百合和安德莉亞鮮紅的微笑埋葬的那一天起,他就徹底丟失了為這個姓氏壓抑自己的心。 在征戰組的日子或許的確是他一生中最快樂的時間。他徹底換了一個和世界相處的方式,那些半夜隱密而瘋狂的哄鬧,餐廳角落隱密的空酒瓶,隨手就能勾著他的脖子一起去喝酒的室友,在訓練場上打個你死我活,最後笑成一團亂一八遭的同僚。岡薩雷斯家的大少爺在走出莊園時就死了,高德烈夫從那一刻活了過來。 躺在訓練場的沙土地上,急促的喘息間混合著汗和室友的笑聲,金色的夕陽兜頭而下,淋了他滿頭滿臉。 那一瞬間,他甚至有點感謝起了自己的父親。 即使那段徹底改變他的變奏有了一個最慘烈的終曲。 其實只是個再尋常不過的意外。 事情發生的前一天傍晚,高德烈夫和他的室友一起結束了訓練,快速沖了個澡,一身熱氣地回了寢室。他記得他靠在上舖的梯子上,剛剛結束了一個無關緊要的話題──高德烈夫到現在都沒弄清楚那個瞬間到底有什麼被觸發,以致於他的室友在下一秒整個人壓上他,親吻他的方式像是要從他的嘴上咬下一塊肉。或許就像費茲捷勒永遠也搞不懂他到底為什麼會在那個晚上被親了一口。 但高德烈夫確定自己當時沒掉半滴眼淚。或許那次真的是生理衝動,也或許有其他他始終沒能得知的理由。他的手被抓著壓在鐵架上,抽痛得刺激他的神經,一條不屬於他的腿插進他的雙腿間時,高德烈夫狠踹了他一腳,但是沒推開他的吻。 他那時候在想什麼? 他在想,馬可仕到底什麼時候發現他是個同性戀?有比他發現得早嗎? 他在想這婊子養的到底盯著他的嘴盯多久了,他媽到底有多少次他們一起進公共浴室的時候他眼睛盯著的是他臉以外的地方。高德烈夫張開嘴,狠狠地回咬了他一口。他確定自己嘗到了血味。 他確定自己在下一秒聽見了門被打開的聲音。 他們的另一個室友,同時也是他們的小隊長就站在門外,臉色刷地鐵青了。相較之下,高德烈夫記得自己當下的心情。他很冷靜。 十分冷靜。他甚至懷疑自己鬆了一口氣──他終於,終於不必在和同僚們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的時候,同時緊緊埋著自己見不得光的秘密。 高德烈夫想,他大概是那種殺人藏屍十幾年,終於被逮捕歸案時會狠很鬆一口氣的類型。 高德烈夫拍了拍那個還毫無警覺地黏在他身上的人,最後甚至不耐煩地朝那條伸進他嘴裡的舌尖上咬了一口,才勉強讓那頭咬紅眼的野獸從他嘴上離開,他還沒用下巴示意他回頭,他的小隊長就大步跨了進來,反手掃上寢室的門,門板摔進門框的聲音讓他懷疑這扇門要不是一輩子也打不開,就是再也關不上第二次。 他們的隊長把他身上的人扯過去,半個字沒有,照著肚子就是狠狠的一拳。高德烈夫和挨揍的人同時嘶了一聲。 馬可仕看清揍他的人的臉以後也矇了。他顧不得隱隱作痛的腹部立刻立正,並且完全地將高德烈夫擋在他後面。高德烈夫當場從他後面又踹了他一腳,把那個用行動表示打算一肩扛的白癡給踹開了。「都他媽滾,你敢說是你強迫我的,老子廢了你。」 這句話成功讓他們隊長嚴厲的目光聚焦到他的身上。 「你是自願的?」 「報告隊長,百分之百。」 ──他一直知道隊長特別照顧他。或許是老頭子遞了話,或者真的只是因為他年紀最小。可能的原因他想過很多,但詳細的情形他不清楚。高德烈夫只知道他心裡對他們隊長的敬重和感謝遠超過對他家的老頭子。 只是他沒想到,連這件事他們隊長也給他瞞了下來。他一度以為自己會被軍法處置,再好不過也是個強制退役。畢竟他知道他的隊長是個再保守而老派不過的男人,同性戀在他心裡大概不是傷風敗俗就是根本在另一個世界。 但這件事就這樣被瞞了下來,行政組的一紙通知讓馬可仕被調到另一個寢室,他們從此再也沒見上第二面。兩三年後,已經在行政組的他輾轉聽聞了對方退役結婚的消息。 高德烈夫只是笑了一下。他真心希望對方不是跟他一樣,和女人完全沒辦法。 否則就太悲哀了。 但那件事在當時終究是讓他分了神,以致於他在隔天訓練的時候沒發現填進槍管的是變形的彈藥──他當兵以後端了四年的狙擊槍。一個疏失讓他失去了準星裡的一切。高德烈夫到現在都還記得子彈炸膛的那個瞬間,高溫的爆炸像是野火攀上了焚風裡的枯枝一樣纏上了他,他眼睜睜地看著他的手被炸得血肉糢糊,直到槍械的碎片劃過他的眼。 他到現在都還記得那聲瞬間填充了世界的嘶吼,然後他才發現那是他自己的聲音。 他甚至認不出那是自己的聲音。 高德烈夫當場就被送往軍醫院,他還記得在他聽見截肢的時候,他說了什麼。 「與其切了我的手,不如他媽給我一顆子彈!」他的右眼已經是一片漆黑,左眼半屏的血紅,煙燒啞了他的嗓,右半身幾乎要扯爛他神經的劇痛至今彷彿仍然潛伏在他的傷疤底下,他仍然記得那個時候彷彿失去了一切的絕望。 那隻他以為跟著下葬的百合一起丟了靈魂的手,在端起了槍的瞬間彷彿又再次重生。然而再也沒有了。他再也端不起他的狙擊槍。他再也看不到那個讓他重新獲得了生命的狙擊鏡──他還沒能看到最遠的盡頭,一切已經轟然碎裂。 ──和死了有什麼區別? 他甚至不記得自己到底哭了沒有。 高德烈夫記得的只有那彷彿再也不會痊癒的劇痛,和那隻緊緊抓起他領口的手,粗糙,滾燙,甚至隱隱顫抖。但他的隊長,聲音那樣平穩,就像是他曾經的手。 「你死了就什麼也不是。士兵,如果你真的有寧可死去的傲氣,從現在開始想你還能為軍團做什麼,別只嚷嚷著想要逃避。對現在的你來說,一顆子彈是浪費了。」 那隻手放開了他。 那個古樹一樣沉穩而彷彿永恆的聲音離遠了。「切了他的右手,幫他安排黑晶義肢的匹配程序。一切有我負責。」 ➣ 他轉調行政組後,菸癮才隨著他轉筆的習慣大了起來。剛開始的時候,他甚至沒辦法用右手握住筆──筆在掉下去之前,會先斷成兩半。連醫療人員也束手無策。他是真的嘗試要握,但是那隻手就像不是他的一樣──就像不連在他身上一樣。只有他施力的時候屬於他,一旦他想控制力道,那隻手就又背叛了他。 直到有一天上午。他的隊長坐到他的病床前,叼著一根菸,握著個打火機,叫他攤開右手。 高德烈夫用左眼看著他,在他的催促之下照實做了。下一秒,他差點沒嚇得從床上滾下去──他的隊長把握著打火機的右手塞到他如同凶器一樣的右手心,另一隻手壓著不讓他抽走,要他就這樣寫字。 如果當場哭給他看,能讓他的隊長把手從那隻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失控的玩意兒裡收回去,他向上帝發誓他寧可在整間醫療人員和室友面前哭給所有人聽。 但別說他的眼淚沒辦法說掉就掉。依照高德烈夫的了解,就算他真的放棄形象的哭得像個孩子,他的隊長恐怕也不會妥協半步,同時他還清楚知道,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夠比他還固執的,就只有眼前這個人,連老岡薩雷斯都不能比。高德烈夫別無選擇,只好硬著頭皮握住了那隻比他還大上不少的手掌。 高德烈夫覺得那應該是他二十一年的人生中控制力最好的一刻。同時也是他最緊張的一刻。 雖然這個紀錄終究在他二十九歲那年打破在某個醫療班手上。 但在那個當兒。高德烈夫握著他隊長的手,在手和打火機都沒被他捏壞的情況下,順利點燃了那根近在眼前的菸頭。 片刻之後,他聞到了熟悉而嗆辣的菸草味兒。 那個敢用自己的手幫他復健的男人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將那個磨得發亮的打火機放到了他的手心。 「做個紀念。好好活下去。」 然而沒過多久,敢在病房裡和一干醫療班面前點菸的男人就被連同他嘴上的菸一起踢了出去,病房的門喀搭一聲關上,高德烈夫脫力地靠回床頭,用手捂住了臉。一會兒後,他又將右手舉到面前,稍微握了一下。 雖然往後的八年內,隔一段時間,到他的手臂差不多該維修的時候,他的手上總還得斷上那麼幾根筆或者幾個罐頭。但是那個當下他總算有點覺得,跟這隻右手過上一輩子還有幾分希望了。 他從那時候開始筆不離手,開始菸不離嘴──有一部分的原因是筆轉在手上,他就不方便咬了。一轉就轉了八年,直到現在他轉筆的習慣已經跟他的煙癮一樣眾所周知,行政組的人甚至可以從他掉筆的次數來判斷什麼時候該提醒他去調整義肢。 據說是一天掉超過三次以上。或者三天之內斷超過兩根筆。 高德烈夫都不知道是該感動還是該哭笑不得。 在他已經可以同一支筆用上半年還安然無恙的時候,他的隊長退役了。 因為肺癌。 ──那是他半年來第一次捏斷了手上的筆。 「治不好,但據說還能拖上幾年。」軍醫院裡,意外地是同個床位,兩人的位置卻和那個時候完全調了個反。他的隊長躺在病床上,向來肅穆得死板的臉上透著幾分蒼白,神色倒還是一如往常地平靜,高德烈夫甚至不記得他有沒有在對方臉上看過失控的表情。「只不過留下來也是給軍團添麻煩而已。」 他的隊長從軍將近二十年,退役之後甚至沒辦法租一間好一點的房子。他的積蓄和退伍金一半賠給了他治不好的肺,一半據說給了前妻和他從三歲以後就沒看過的女兒。高德烈夫第一次在軍團外找到他的時候,他住在一個冬天時關了窗和沒關一樣的小公寓裡,他看著那個曾經幫他一肩扛起所有事的背影縮在狹窄的椅子裡,隨著風而頻頻悶出幾聲低咳。十五歲時就面無表情地撐過了母親的喪禮的高德烈夫生平第一次紅了眼框。 一聲細碎的低咳。 高德烈夫下意識地拿起掛在一旁的大衣,披到那個已經又睡著的男人肩膀上。 他的隊長醒了。他也終於從往事裡回神。 久病纏身的男人自己攏緊了外套,單手靠在椅子的扶手上看著他長大的小室友。半晌,日丹才開口,他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已經戒了的菸和永遠無法痊癒病體造就了他這把嗓子,但是仍然聽得出當年的冷靜和沉著。「你最近還跟以前一樣?」 這和他的第一句話有點像。但高德烈夫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他的隊長,日丹,大概是這個世界上僅次於雷蒙關心他感情問題的人。和雷蒙不同的是,日丹希望他結婚。而且最大的問題是高德烈夫可以一口噎死五個雷蒙,但是面對日丹,他只能打馬虎眼。 幸好這兩年日丹多少從他油鹽不進的態度知道他跟女人大概是沒可能了。 「還是老樣子。」高德烈夫露出了一個微笑,他的右眼稍微張開了,卻不是因為心情不好。他更慘的樣子對方都看過,高德烈夫只是覺得他實在沒什麼必要在日丹面前遮掩。日丹嗯了一聲,「這幾年玩得少了?看起來安分了不少。」 高德烈夫幾不可見地動了一下。 昏暗的房子裡,日丹看了他很久,似乎是笑了。 「換菸了。」他的手放了下來,平擺在扶手上,高德烈夫聽著他低而沙啞的聲音,幾乎以為自己就要聞到那熟悉的菸味,日丹的聲音裡難得地帶了點笑意,「聞起來就像塊甜派。」 這句話嚴格地說起來並不公允。然而他身上的菸味對於日丹來說大概就真的算不上菸味,畢竟日丹當年的菸癮之重,完全不比他現在強到哪裡去。 那個打火機可不是在他手上才被磨得能反光的。 「來了個新室友,聞不得太重的菸味。」高德烈夫將手肘撐在膝蓋上,身體微微前傾,低笑著說,「不過今年的派節是被搞得挺慘,那群該死的小鬼。」 他想起了當年那四個征戰組的寢室。他和馬可仕負責起鬨,一瘋起來根本沒聽過什麼叫做禁閉,鄧肯是個徹底的老實人,每次都負責被拖下水和灌酒,而日丹總是靠在一旁,有事他頂著,等他們玩得筋疲力盡像灘路邊的爛泥巴,他就負責收尾。日丹守著他們守了這麼久,即使高德烈夫什麼都不說,日丹也總是對他一清二楚。 直到對街公寓裡最後一盞燈熄滅時,他才離開了日丹的屋子。才下到二樓,樓梯左邊的門就吱嘎地打開了,門後露出一張像是風乾橘子的臉,房東太太羅德斯夫人慢悠悠地踱了出來。高德烈夫幾步下了樓梯,上前讓她搭住了自己的左手。羅德斯夫人拍拍他,「日丹這個月給的租金,我會換著法子讓他吃回去的。」 高德烈夫眨了眨眼,配合著對方的姿勢稍微彎下腰,「他沒有──」 羅德斯夫人抬頭睨了他一眼,「我跟他說樓上的是我那個不肖子的屋子,反正他都不知道消失幾年了,大概在某個角落長草了。房子空著也是空著,我也就當作多收了一個養子。放心,我不會告訴他你把公寓買下來了。」 這句話大部分是事實,事實上羅德斯夫人的兒子的確失蹤很多年了,這個寡居的老夫人為了生活,本打算將亡夫留下的老公寓出售,自己再租回一樓的屋子。正好高德烈夫及時將房子給買了,甚至不惜動用了岡薩雷斯夫人留下來的私產──他願意讓羅德斯夫人和她的孫女無償住下來,唯一的要求就是想辦法讓日丹相信這間屋子的確是像他以為的那樣因為種種原因而低價出租。高德烈夫鬆了一口氣,攙著羅德斯夫人下了樓。 他了解他的隊長甚至比他家老頭子還多。要是讓日丹知道其實這棟公寓是他買下來的,日丹絕對不會願意繼續住下去。 幸好羅德斯夫人不是個簡單的女人。 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高德烈夫一個人走向了回軍團的路。 他的腦中仍然不斷回想著日丹最後對他說的話。 簡陋但溫暖的小套房裡,日丹轉頭看著窗外,一片漆黑中零星仍有不少亮光,對面公寓裡人影在淺色的窗簾上移動著,隨後燈暗了下去,男主人似乎準備就寢。那個在高德烈夫的眼裡曾經如同一座無法踰越的高山一樣的男人低沉的呢喃穿透了他的耳際。 然而,他說的話卻讓高德烈夫顧不上注意他的聲音:「如果找到適合的......就定下來吧。」 高德烈夫幾乎是不可思議地抬頭看著日丹,這個三不五時要提一句讓他找個女人結婚的男人。 那張抹不去帶病痕跡的臉上,眉宇間有幾分從未褪去的嚴肅,幾分始終藏在嚴肅輪廓裡的溫柔。 「你總不能一輩子這麼混著吧。」 他說。 那個聲音扯著高德烈夫回到了當年。當年。日丹把那個打火機放到他的手中,然後說── 「做個紀念。好好活下去。」 高德烈夫停下腳步,抬頭看著滿天千萬燦爛的星辰。他低下頭,慢慢地,抬手捂住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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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果。in 楔洛斯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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